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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离而婚 (全文)

一个透明人

旧文重发就不打tag了。

 



 

1.

茨木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酒吞母亲在训斥酒吞,隐隐约约有些类似“不懂事”“过分”之类的词飘进耳朵里。酒吞耷拉着脑袋,漫不经心地按手机,大约是察觉到有人看他,抬起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茨木赶紧别过头去,稍微清了清嗓子。

他看了一圈,桌子旁边满满的,就酒吞边上还有个座,茨木硬着头皮过去坐下,不由得又拿眼睛去瞟酒吞,对方竟然还盯着他看,脸上带了些冷笑,眼睛像狼一样,看得茨木后脊背一阵发冷,迅速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凝视自己的餐具。

酒吞这次恐怕是真的生气了。

茨木在追酒吞,是少爷圈子里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是从小到大都知道的事情。所有人都以为是关系太好,小孩子气地闹着玩,没想到这闹剧有一天成了正剧,所有人立马噤声,连八卦都不敢轻易谈起了。

事实上这真的不能怪在茨木头上。

富家少爷,别说婚姻大事,就连找个小情儿,主动权也握不在自己手里。所有人都深谙闷声发财的道理,有本事没本事的都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能和酒吞家里攀上亲,要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现在酒吞家里出了点事,上流社会能兜得住的没几个,酒吞家老爷子挑来选去,最后这馅饼就落在了茨木脑袋上。

茨木家不能算世家,刚刚立业几代,只是正得着上头那位的倚重,这口肉也就顺理成章地吞了下去。要知道换了时机,那些树大根深的贵族,可看不上这种根基浅薄的家世。

圈子里的人对这些门儿清,只是谁都不敢触酒吞霉头,更何况有个茨木在旁边虎视眈眈地护着,但凡有人惹酒吞生气了,一根筋地就要揍对方个人仰马翻。反而酒吞脸皮薄,少爷之间聚会也不常去了。茨木偶尔还去,也是闷闷不乐地在角落喝酒。

荒川凑过去用胳膊肘捅他,“美人在怀了,怎么还一脸丧气?”

茨木横他一眼,“别瞎说。我可不乐意。”

这不是假话,他是真的不乐意。

酒吞本来就不怎么待见他,他能和酒吞说上句话就够乐呵一个礼拜了,现在二话不说撞到枪口上,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酒吞一开始对包办婚姻反抗得厉害,刚有点消息就半年没回家,大概是看着情况实在没有起色,不得已才妥协的。得知老父亲搬的救兵竟然是茨木,又大闹一场,眼下正和家里拧巴着,不松口答应,也没一口拒绝,大概是拉扯着从家族里多要些好处。

这下被架在火上烧的是茨木了。又怕酒吞答应了,又怕酒吞不肯答应,前前后后地想了几百种可能性,也不敢找对方求证一下。

今天是他们两家第一次会餐,酒吞母亲一个劲儿地把儿子往未来儿婿那儿推,酒吞又高又大,一直低头盯着手机,推也推不动,也不肯说句话讨好亲家,气得酒吞母亲在后面用长指甲掐儿子后腰。

茨木清楚,这顿饭下来,就是俩家谈明白了,选了日子把事情定下来,再想翻盘也没什么可能性。桌子上长辈之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女人们之间互相恭维着,询问对方在哪个美容院保养指甲,男人们高深莫测地用隐晦的语言和眼神交换一些对彼此有利的消息。他们两个被强行挤在一处,肩并肩坐着。

酒吞稳如泰山地从盘子里夹菜吃,他挑食挑得厉害,倒还有教养,一筷子下去夹回碗里,才挑挑拣拣地把肉都吃完了,剩下些碧油油的菜叶子铺在碗底。

茨木食不知味,失魂落魄地把炖肉里的姜塞进嘴里,又龇着牙吐出来。

酒吞在他旁边冷笑了一声。

声音很小,但是茨木听见了,耳朵像要烧起来一样热着。

最后一桌人大笑着,一起举起酒杯,玻璃叮叮当当地碰撞,茨木的酒杯不知道和谁碰在了一处,他的注意力被酒吞贴着他肩膀的那一小块胳膊吸引走了。大家笑着喃喃“一家人”之类的话,茨木没听见酒吞出声。他以为酒吞最起码会冷笑一下的,用他常见的那种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轻蔑的神情冷笑,可惜他也没听到。

这事就成了。

 

 

一直到订婚仪式之前茨木都没能和酒吞见面。他本来打算去道个歉,但是荒川说酒吞气得不轻,况且这件事情道歉也没什么具体用处,茨木也就不再想,乖乖地往裁缝那跑了几次,做自己的订婚礼服。

这年头手工礼服和商店成品打眼一看没什么区别,不过茨木想显得郑重一点。布料刚定下来就选好了袋巾颜色,领带夹是铂金的,袖扣选了琥珀——和他的眼睛颜色比较衬。皮鞋是黑色小牛皮的平头牛津,他猜想酒吞大概会喜欢这种不怎么张扬的款式。

他的婚前恐惧症非常严重,订婚仪式前几分钟还揪着头发想酒吞要是不来该怎么收场。不过酒吞到底来了。大家族的少爷就是这样,再任性也会把家族放在个人前面,永远都明白抱团成活的道理。

酒吞打了小领结,现场有一半人目光都往茨木的领带上移了一下。大部分情况下双方会提前商量好,要么都戴领结,要么都戴领带。茨木看到几个女孩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掩住嘴唇凑近交谈了几句,分开时候各自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酒吞从台下大跨步走上来,茨木眼尖地看到对方也穿着平头牛津鞋,稍微松了一口气。

酒吞今天没有扎马尾,红色长发平平顺顺地散着——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打理。不过他这么散着头发,平时那股子桀骜不驯的气魄看起来收敛了许多,甚至显得儒雅起来。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也不大像闹脾气了,反而有些沉稳庄重的意思。

司仪开了几句玩笑暖场,然后有人端出了一个深色垫子,上面放着闪银光的指环。戒指是酒吞家里选的,茨木觉得酒吞应该没有参与,不然不会选镶着一圈碎钻的款式。他把酒吞的手拉过来,对方的手指自然地弯曲着,但是那样没法戴戒指,于是茨木把他的手指掰开,将戒指戴了上去。

酒吞为他戴戒指的时候,他也握着拳头。茨木的心脏砰砰直跳,那枚戒指伸过来,他的拳头攥得更紧,抬头去看酒吞,酒吞却盯他的手指,倒是没开口催促,只是从那眉间紧皱的阴影里就透出一股子不耐烦,茨木赶紧把手指伸开。

随后大家入席,订婚仪式不必敬酒,只是各家亲属举起香槟喝了。他俩端的是最前面的两个杯子。酒吞姿势轻松,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看起来倒没有那么不悦,只是一直不肯正眼看茨木。

这倒没关系,日子总是得过下去。只要过日子,照面就肯定得打。

 

 

订婚之后的第一个事故是酒吞和当红影星红叶被拍到深夜驾车外出吃火锅。吃火锅暧昧,深夜暧昧,红叶开车暧昧,整件事情没有不暧昧的地方,再加上红叶人气高,当天凌晨就上了搜索热门,酒吞也被扒出来是已经订婚的官二代,人们更加恶意满满,网上一片谩骂,家里长辈也被明里暗里问婚事还能不能成。

茨木家里气得够呛,茨木本身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情绪。他们圈子里多的是结了婚之后各玩各的男男女女,只是红叶看起来有点过于漂亮,眉目之间的媚气又有些太碍眼罢了。

他搞一个小小的影星还绰绰有余,不过还没等他发脾气,酒吞就打了电话过来,语气硬邦邦的,“你回来一趟。”

茨木一肚子火气就下去了,“挚友——”

酒吞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得去趟超市。”

去超市自然不是选购结婚用品,两个人都穿着常服,酒吞是运动短裤和帽衫,茨木是牛仔裤和短袖,璧人一般摆好姿势,酒吞甚至还赏脸微笑几下,有人咔咔咔地把这些画面拍好,到时候八卦杂志上一发,红叶再开个新闻发布会,含糊地说几句多年朋友之类的话,事情就圆过去了。

总之面子上做得非常完美,不过一出镜头,酒吞就看了手表,随即大跨步地往外走,仿佛有一百个会议等着他似的。不过他是出了名的不爱开会,这茨木也知道。茨木还拎着超市的塑料袋,上面印着“完美生活”的标语。酒吞开着跑车一溜烟地跑了,幸好他们不是一起开车过来,茨木只好把那些酸奶蔬菜之类的拎到车里,回家塞进冰箱。

默契实在没有,因此拍照耽搁了大半天,东西也选了不少,大部分是茨木选的,酒吞选了一包意粉,一瓶廉价红酒——超市里实在没有好的,选酒大概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还有一卷保鲜袋。茨木统统塞进了自己的冰箱。

他开始有些后悔了。不过后悔也没用,这事他做不得主。

 

 

婚礼在一个海岛上举行的——随着当前的大流。据说是酒吞名下小岛,私人度假用的。茨木兴致不高,就找了个地方躲着,检查好手机状态,婚礼举行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打电话找他。

茨木选的地方是个小木屋,墙上像模像样地挂着鹿头,只不过太久没人清理,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他和那个鹿头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忽然门被人撞开,茨木吓了一跳,进来的两个人还保持着拥吻的姿势,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和一个有些眼熟的小明星,茨木尴尬地道歉,然后跑了出去。

婚礼是在晚上,现在才刚中午。他缩着脖子往回走,途中遇到了骂骂咧咧的酒吞。

酒吞穿的是军礼服,长靴边缘沾了些黑泥和落叶,茨木差点就忘了酒吞还有个少尉一类的军衔。酒吞看到他,恶声恶气地,“你在这干什么?”

茨木要平静得多,“不干什么,透透气。挚友呢?”

酒吞还是很暴躁的样子,“要吃饭了你知不知道?”

茨木有些困惑地取出手机来看,“有事他们会给我打电话的。”

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酒吞又骂了几句,茨木不知道自己在不在咒骂范围内,直到对方转身开始往回走,茨木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酒吞大约是被遣派出来找自己的。

红叶也在酒席上,挽着安倍家公子的胳膊。娱乐圈和贵族圈子里一样,什么事都当不得真。今天说好的事情,明天变卦也没什么奇怪的。茨木忽然想到装进木屋里拥吻的那对男女,不由得想到万一是酒吞和红叶,那就更尴尬了,光想着就忍不住紧张,大天狗在旁边打了他胳膊一下,“别啃指甲。”

大天狗是正统的少将,从头到脚都是军人做派,今天也穿了军礼服,他们这种有军衔的都这样,但凡正式点的场合,都以军装见人。

酒吞宽肩窄腰,身架子高大修长,还留着一头红色长发,脸色也阴郁,再加上那身军装,根本没有几个人敢亲近。茨木穿了白色西装,领口系着可人的小领结,头发也白,皮肤也白,发光一般地陪衬在一边,倒也有些佳偶天成的意味。

这次戒指是金的,上面镶了黑曜石,看起来颇贵气。茨木先把手伸过去,酒吞慢慢给他戴上戒指,嘴巴几乎抿成一条细缝。然后也伸过手指,茨木握着戒指犹豫了一下,酒吞不耐烦地低声催促,“快点。”

司仪喜气洋洋地,“现在新郎可以互相接吻了。”

酒吞看了他几秒钟,忽然就凑过来。茨木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酒吞只亲到了他嘴角。茨木以为这就算了,哪知道对方把小臂横在他腰后,执拗地吻过来,带着些怒气冲冲的味道,倒像是在争夺主导权一般。

台下人看不出这些腥风血雨,统一鼓掌,还有几个不明就里地喝彩。这太好笑了,像什么没被剧透过的电影。

岛上客人太多,因此他们被安排在了一个房间。好像有人不知道他们是包办婚姻一样。茨木从酒桌上下来,立马给荒川和大天狗发求救信息,约他们到房间打牌,两个人都以同样的理由(喝多了要赶紧睡觉)拒绝了,茨木只好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承受酒吞的怒火。

酒吞穿着暗红色的丝绒睡袍,袖口还有金线绣的家徽。看起来半新不旧的,想必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挚友……”

“不养狗。”酒吞头也不抬地说,“不养宠物。什么都不行。”

茨木正好在同时开口,“我想离婚。”

他们的新婚之夜。宾客还在酒席上大笑。阳台门大敞着,远处传来海浪涌动的声音。房间隔音不错,偶尔能听到隔壁欢呼和尖笑的声音。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却已经在要求和丈夫协议离婚了。

酒吞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礼貌地,“你他妈发什么疯?”

茨木站在门口,礼服领口袖口都好好束着,领结端端正正的,“挚友,我们离婚吧。现在你家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酒吞猛地站起来,“解决了?看看你那些亲戚从我这撬了多少好处!我他妈皮都被扒了一层下来!你现在说离婚?早干什么去了?”

茨木想了想,“我名下有两个公司……”

酒吞劈头盖脸地骂他,“去你妈的!”然后走进卧室,锁上了门。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2.

第二天的早饭是和酒吞吃的。酒吞一边面无表情地把小牛排叉进嘴里,一边继续昨晚的对话,“不养宠物。周三去我家吃饭,周四去你家吃饭。一个月一次结伴外出。不准有任何绯闻传出去。”

离婚无望了。酒吞恨他恨得不轻,他得想尽办法打听家里从酒吞那得了多少好处,一样一样地送回去,才能签了那纸协议。

茨木点点头。

过了半天,酒吞说,“你有什么条件。”

茨木摇头。

酒吞脸色更差了。

茨木识趣地放下刀叉,“我吃饱了。”

他面前的小牛排只去了一半,沙拉还没动过,只有煎蛋都被吃完。

酒吞不耐烦地抬抬下巴,茨木就从餐桌上下来了。

“我强迫他了吗?他不就想这样吗?”酒吞对大天狗大倒苦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大天狗正在打一份军事报告,头疼得厉害,胡乱答应几声敷衍过去。

酒吞又说,“他们家他妈的卖儿子一样,见天往上加条件,我哪样做得不仁义了?”

大天狗斟酌半天,“茨木挺喜欢你的。”

酒吞憋着一口气,“我知道!”

“你要是当他是朋友,当时就不该答应这件事。”

酒吞嗤笑一声,“我当初不答应,还不知道他会被卖到哪家去呢。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姘头都没有过,家里他妈撂到外面就什么都不管了,有用时候才想起来。什么玩意儿。”

大天狗看他一眼,“他挺喜欢你的。”

过了半晌,酒吞低声说,“我知道。”

 

 

条件谈成了,日子就得过下去。不养狗,没有宠物,茨木从家里把扫地机器人和冰箱搬了过去。扫地机器人他用半年了,有了感情,还起了个名字叫黑焰。新家是酒吞家里装修的,走的欧式宫廷风,巴洛克风格的椅子在实木餐桌旁边围了二十把,连卧室里都是豪华吊灯。这实在不像好好过日子的人家。茨木见过好好过日子的人家,厨房里绝对不会有十二把不同大小的剔骨刀。

周三回酒吞家里吃饭,茨木想开自己的车过去,被酒吞以“车库放不下”为由拒绝了。茨木以前去过酒吞家里,倒是没见着车库,但是那是一套带花园的别墅,院子里甚至还有个喷泉,应该不至于放不下一辆车。

酒吞开车,他坐副驾,因为不知道带什么礼物,就稳妥地挑了一瓶红酒。酒吞对此也没说什么。他们开的跑车,下了些小雨,酒吞把蓬顶升起来,然后问他,“淋到雨了吗?”茨木摇摇头,自此没再说过话。

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茨木很爱说话,乱七八糟什么都说,尽管酒吞向来爱答不理。他烦躁地敲打方向盘,对路上的红灯大发脾气,还对一个开车不甚熟练的小姑娘按了七八次喇叭,事实上对方倒车挺及时的。

酒吞家里人多,浩浩荡荡地坐满了一张长桌子。茨木从这头都看不清那头人的长相,终于有些理解了那张围着二十把椅子的餐桌。酒吞在他旁边坐着,把餐巾掖到脖子底下。茨木家里没这么多规矩,他拿起餐巾,看到角上还用金线绣着族徽,不由得觉得兴奋。他想夸赞酒吞家世渊博,连吃个饭都这么多讲究,又猛然想起自己身份,于是只把带着家徽的那一角掖进自己领子里,对往他餐盘里放菜的佣人说了声谢谢。

餐厅里挂着几幅油画,有人物有风景,大部分是印象派。只有一张静物颜色昏暗,香蕉实打实地摆在银盘子前面,茨木吃一会儿就忍不住盯着那副画看。说起来新房子的装修不适合现代画,还是油画能撑得住,改天得托人找几幅和壁纸搭调的挂起来。

他母亲死得早,他只是在家里混一口饭吃,很小时候就搬了出去,和父亲也没什么感情可言。自己住的房子是现代风格,坐在这么多油画和这么多人的地方,不管大家脸上挂着的笑是不是真心实意,总归有了些家的感觉。

大约手里没有过的东西,不管在别人眼里变不变质,只要有了,就愿意当宝贝供着。委曲求全也成,低声下气也成,说他傻的那些人,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周四去茨木家里,没有酒吞家人多,好歹也凑满了一桌子。茨木父亲不是主事的,连儿子的新婚丈夫来吃第一顿饭也没露面,不知道在哪喝酒厮混。茨木爷爷坐了主位,下来是一些叔叔姑姨。一位和茨木关系不错的表叔也在席间,说是表叔,其实是姻亲,和茨木年纪相仿,只是辈分高,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长大了年节礼物也没拉下过,茨木坐在了他身边。

茨木自己开车来的,他想着自己家里总有足够的停车位,因此只给酒吞发了短信提醒他别忘记聚餐,酒吞没回。桌子上主菜已经上来了,一个婶婶问他酒吞什么时候过来,他含含糊糊地说自己丈夫有事,来不了了,有人怜悯,有人幸灾乐祸,茨木再是个混世魔王,在家里也是麻木的。只有旁边的渡边纲帮他摆好餐具,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点善意也就足够了。

菜还没上齐,佣人就从门厅匆匆进来,后面跟着步子跨得极大的酒吞,脸色不大好看,一进来就道歉,“不好意思,来迟了,遇到点急事,就让茨木先过来了。”

一桌子人喃喃地说没关系,又从茨木旁边挤开个位子,酒吞在茨木和渡边纲之间坐下。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他本来就因为茨木没有等他火冒三丈,旁边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东西一直隔着他给茨木夹菜。茨木叫他“二叔”,他以前听茨木说起过这个人,据说是小时候帮过茨木不少,看年龄帮的大概也就给跟棒棒糖或者撒几句娇让茨木免一顿责打的忙,不知道为什么让茨木记到现在。

他恨得牙痒痒,看自己丈夫笑着把自己面前的菜夹给别人,倒像是没看见酒吞碟子是空的一样。席间有人向酒吞敬酒,他来者不拒,统统回敬,茨木在旁边低声说,“他还开车呢。”

酒吞带着报复的心理露齿一笑,“没关系,亲爱的。你不也开车了吗?”

别人迭声应和,茨木低下头不说话了,那个二叔又往茨木碗里夹菜,“吃饭吃饭。”

酒吞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碗里,“二叔也吃。”

再也没有人越过他给他丈夫夹菜了。

晚上他们大吵一架,其实是酒吞大吼大叫,茨木听着。这小子这几年长得太快,以前那股子小狗一样的热情已经没有了,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听酒吞骂人。

“你想离婚?去把协议打出来!别拿这个恐吓本大爷!”

“……”

“他妈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笑话?你就这样上赶着往人家枪口撞?”

“……”

酒吞暴跳如雷,茨木不动如钟,等到酒吞累了,在沙发上坐下,终于好声好气地,“茨木。”

茨木也不记仇,抬起头来,脸上和和气气地,“嗯?”

酒吞哑着嗓子,“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茨木认真地说,“我他妈一点不满意也没有。”

然后酒吞摔门而去,接下来他俩冷战了一个多月。中途的那次结伴外出供八卦杂志拍照也泡汤了,酒吞没提,茨木也就假装忘了。

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家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如果茨木之前有个像模像样的家他就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可惜他没有。

 

 

一个多月之后,茨木的油画到了。他把油画从车上搬下来的时候,酒吞正准备出门上班。他看着那几个油纸包着的包裹,明知故问地,“这是什么?”

茨木告诉他,“油画。”

“往哪挂的?”

“餐厅。”

酒吞没再说什么,“唔。”然后就出门去了。

茨木把油纸拆开,没听到跑车引擎驶过院子的声音。他把油画搬到餐厅之后,找了一把没有碎花坐垫的椅子,开始考虑把油画挂在哪里。不一会儿门厅的门响了,酒吞大步走进来,拿起最大一幅画。那东西又高又重,酒吞衬衫臂膀处起了点褶子,肌肉的纹理也显露出来,把皮鞋甩开,踩到椅子上举高油画,“怎么样?”

茨木谨慎地,“我觉得还得往左边一点。”

酒吞把油画稍微往左边移了移。

之后客厅和卧室的画是酒吞带回来的,茨木往浴室里挂了几张抽象派油画。客厅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了索邦百合,酒吞带的。茨木买了几件工艺品,不是什么名家,但是挺有意思,酒吞也不怎么讨厌。茨木有一次看见他站在那个葫芦雕塑前站了两分钟之久,脸色还算愉悦。不管怎么说,这个家一天一天丰满起来。他们对话还是太少,基本上不怎么说话,酒吞是堵着一口气,他不知道茨木是为了什么。

受委屈的是他,茨木是喜欢他的,他不喜欢茨木。要是茨木姿势低一点,别做出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愿意哄他几句,他也就凑合过了。可对方偏偏从新婚之夜开始就和他一本正经地商议离婚,这不是好好过日子的姿态。好好过日子的人绝对不会在家宴上越过自己丈夫给别的男人夹菜。

 

 

再往后他们也不能算是无性婚姻了。离婚时候能争夺家产的条款又少了一例。

那天酒吞出差回来,看到茨木和园丁蹲在苗圃里,他心情不错,于是停下问,“你干什么?”

茨木笑着回过头,“原来这里种着玫瑰呢!主家没有铲干净,又发芽哩。据说品种还不赖,养好了就不用从外面买插花了。”

茨木小时候在乡下住着,有些奇怪的口音,防备心低的时候就冒了出来,还算可爱。这是他结婚以来头一次笑,头一次说这么多字。酒吞胡乱嗯了几声,回到房间里把东西从行李箱里挖出来,脑子里一直在想茨木脸上的笑。

晚上他溜到茨木房间,对方正靠在床头打游戏,看到他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有些无辜。酒吞硬邦邦地问他,“做吗?”

茨木茫然地,“什么?”

酒吞暴躁道,“不做算了。”

他说算了,脚却没动。茨木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立马从额头红到了脖子,然后点了点头,“等我打完这把游戏。”

于是酒吞坐在床沿等茨木打完游戏,觉得又尴尬又好笑。不一会儿茨木把电脑放在床头柜上,酒吞回过头去,“打完了?”

“嗯。”

“赢了?”

“输了。”

茨木一边说,一边把他身上那件旧T恤脱下来,即便作为睡衣来说那件T恤也显得太旧了,酒吞爬过去,贴近茨木,“以前做过吗?”

茨木耳朵是红的,看着酒吞的眼睛,摇了摇头。

没有人有那种颜色的眼睛,淡琥珀色的。看着纯粹又幼小,像什么小动物一般。酒吞凑过去吻茨木,随后用大半个夜晚夺走了他丈夫的童贞。

操不影响吵架,他们第二天吵得比什么都厉害,因为茨木也回嘴了,破天荒地头一次对酒吞说了“操你的”。他说脏话的样子有点过分好笑了,酒吞忍不住想亲他。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随后酒吞又因为自己没能付诸实际的冲动大发雷霆,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比赛中输得一塌糊涂。他讨厌那种羞耻的感觉,更讨厌赢了还不自知的茨木。

 

 

3.

接下来一月一次的出行时间他们正好还算融洽,因此选了去海边晒太阳。酒吞把太阳伞和沙滩垫一股脑塞进他跑车后座,驶上沿海公路的时候茨木有点兴奋,“沿7号公路下去有一个小沙滩,没人去,可好玩了。”

酒吞冷哼了一声,茨木立马住嘴,但是酒吞把方向盘打到左边。如果没有人去,就没有狗仔,就没有八卦杂志能用的照片,出行日泡汤了,彻底失去意义。

他们在那片没人的沙滩上撑起伞,茨木认真地在沙滩垫旁边掘了个大坑,酒吞觉得他好像是准备把自己的丈夫埋进去,因此为了逃避谋杀穿着泳裤去游泳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茨木已经躺在坑里,埋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两条胳膊。

他的丈夫埋在沙子里,拿冰啤酒和吸管的任务只好落在他头上,他尽职尽责地把吸管塞进茨木嘴里,自己也取了一瓶打开来喝。这个地方不错,沙质干净,也没有人。要是茨木待会儿勾引他,他们说不定能在车前盖上来一发,全要看茨木乐不乐意。

他们闲扯了几句,酒吞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找到这的?还不错。”

茨木咧嘴笑着,“二叔带我来的。我们小时候经常来这玩。”

酒吞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冷笑了一声。

茨木警惕地打住了话头。

茨木不上当,酒吞只好自己爆发,“……你之前追我的时候,还说我是你唯一的挚友?”

茨木辩解,“你是我唯一的挚友!二叔算是亲人吧……”

酒吞脸色越来越黑,把手里的啤酒瓶往地上一摔,然后把伞从沙子里粗暴地扯出来。茨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沙子里坐起来,“怎么了?”

酒吞一言不发,把沙滩垫和伞抱回车上,扔进后座,茨木的衣服被他甩出来,他只穿着泳裤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仍然该死地英俊,“他是你亲人,你找他去吧。”随后开着车扬长而去。

酒吞开出去四十多分钟,才看到茨木的手机在副驾座上扔着,于是又调转车头。茨木已经走了四公里,天气太热了,他被晒得发红,嘴唇上起了干皮。酒吞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扔下两瓶啤酒。他开到茨木旁边,“上车。”

茨木没有看他,趿拉这那双人字拖大步走着。酒吞慢吞吞地开车跟在旁边,比刚才还要暴躁,“快点上车!”

茨木不看他。

酒吞车里的音乐开得震天响,扯开嗓子吼他,“你他妈什么毛病!快上车!”

茨木还是不听,于是酒吞停下车,从驾驶座跳出去,把茨木像一袋土豆一样扛起来,扔进了后座。他的丈夫掉进后座的时候发出咣咣铛铛的响声,听着就疼,但是他太生气了,恨不得对方更疼一点。然后车子飞驰出去,摇滚CD还在响着,男歌手扯着嗓子,“……falling——falling——”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在下坠,下坠,头昏眼花,口干舌燥,什么都抓不住,只希望后座隐约的抽泣声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天酒吞在洗手间的杂物格里看到了一枚戒指。金的,镶着黑曜石,他们的婚戒。他自己的戒指好好地收在床头柜抽屉里的一个天鹅绒盒子内,因此这个必然是茨木的。他昨天还见茨木戴着戒指呢,茨木从结婚时候就没有脱下来过。

他回卧室把自己的戒指戴上,然后在吃早餐的时候问茨木,“你的戒指呢?”

茨木眼睛还是肿的,酒吞不知道他哭了多久,但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昨晚上一夜没睡,担心茨木是不是还在哭。

茨木垂着眼睛,“不知道。”

酒吞忍不住提醒他,“你昨天还戴着呢。”

茨木木然地说,“大概丢在沙滩上了。”

沙滩是他们的禁区,因此酒吞不再说话了,只是喝咖啡的时候把自己戴戒指的那只手亮在外面。茨木大概没看见,吃完早餐就开车出去了。

直到晚饭时候茨木才回来,拿着一份离婚协议书直逼酒吞,“挚友……我已经签好字了。”

酒吞咬牙切齿地,“你他妈什么毛病?”

茨木执拗地举着那几张纸,“我都签好字了。我什么都不要。财产放弃书也在里面,我什么都不要。”

他说了两遍“我什么都不要”,好像生怕酒吞误会他在碰瓷一样。酒吞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离婚没那么简单……”

茨木倔头倔脑地,“我已经签好字了。”

酒吞跳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他妈不签,明白了吗?带着你的协议书滚出去!”

茨木声音小了一点,“我都签好了。”

酒吞冷笑几声,“去你妈的。你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

茨木盯着他,“你根本不想和我结婚,为什么要答应?”

酒吞移开眼睛,大步走回卧室,并且非常用力地拍上了门。

茨木第二天就被酒吞母亲邀请到家里喝茶,和颜悦色地和他说,“酒吞那孩子是独子,少不了骄纵点。有什么事你和妈说,妈给你撑腰。”

茨木点点头。

酒吞母亲继续说,“两人过日子,磕磕绊绊的都是常事,可别因为小事伤了和气。心伤透了那事情可就完了。”

告状的佣人只知道茨木送离婚协议书,不知道茨木被扔在公路上。他们都关心酒吞的心伤了怎么办,没人关心茨木的。两个人过日子,茨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两个人过日子没有人该被扔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徒步四十公里才能回到家。

酒吞母亲伸过手来拍拍他的手背,“听妈一句,结了婚,就好好的吧。何况酒吞那孩子很喜欢你,当时名单送过来好几份,他可是眨也没眨地就点了你呢。”

茨木倒是不知道这些。他太想不通了。酒吞必然不喜欢他,酒吞恨他,不然为什么选他?酒吞打定了主意要这样折腾他的。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喜欢酒吞,难道这样就得被惩罚?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家,酒吞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对他进门无动于衷,茨木走过去把花瓶里的花拿出来,然后倒转花瓶,把里面的水兜头浇在了酒吞脑门上。

 

 

酒吞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撑着湿淋淋的双手,长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睛是紫色的,里面怒气滔天,“你又发哪门子的神经?”

“要是你……要是你讨厌我……”茨木气得说话都哆嗦,“就不要选我……为什么选我……”

他不想再喜欢酒吞了。酒吞再好也不喜欢了。永远都不喜欢,到世界末日都不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喜欢。酒吞去和别人结婚吧,红叶,大天狗,荒川,安倍家的公子,谁都行,不是他就行。

酒吞有那么一会儿瞪着眼睛说不出话,然后一龇牙,“我为什么选你?你说说为什么?”

茨木脑子里一片混乱,酒吞不等他说话,就冷笑着,“你们家卖儿子一样上赶着把你送过来,单子上连你几处家产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不接过来,等他们把你送到谁手里?”

茨木发着抖,“不要……我不想……”

酒吞一字一顿地,“不想也没办法。你没我有本事。这婚你不想结,也没办法,我想就成。你要离婚,我不松口,你就离不了。”

茨木追着问,“为什么接过来?”

酒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移开眼睛不看他了。

茨木执拗地追问,“为什么接过来?让他们卖给别人吧,卖给谁都无所谓——”

酒吞忽然暴怒地吼了一声,“因为我他妈把你当朋友!”

茨木回吼过去,“你是谁都管不着!轮不着你来管!”

酒吞忽然伸出双手,茨木以为他要动手,抢先揍了对方一拳,酒吞楞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住茨木胳膊,两个人滚到地毯上,茨木被酒吞牢牢实实地压在胸膛底下,随后对方压下来亲了他,茨木咬了他一口,酒吞哼哼着抬起头来,下唇破了,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酒吞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吻住了他。

这接吻和性爱来得毫无道理,他们本来应该大吵一架,签了离婚协议,然后分道扬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开始变得毫无道理,发怒也是,亲吻也是。也许生活本身就毫无道理,不能怪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4.

大天狗和荒川约他们出来钓鱼,酒吞把自己的鱼竿从储藏室扯出来,塞进跑车后座,茨木抱着鱼竿往车库走,酒吞喊住他,“你去干什么?”

茨木说,“开车。”

酒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坐我的车吧。”

“不。”

酒吞看着他的眼睛,“这次我不会把你丢下了。”

茨木防备地看着他。

酒吞有些无措。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无措的时候。他经常伤害别人,谁都伤害。人和人就是这样的,总是互相伤害。但是他不记得伤害谁让他自己也这么疼过。

他以为茨木不会答应了,但是还想再争取一把,说话时候就有些底气不足,“真的……不然你来开车。你拿着车钥匙。”

茨木走过来,把鱼竿扔进后座,“你开吧。我不喜欢开车。”

他们驱车去海边,换了游艇,大天狗和荒川早就在那儿等他们,还有看起来兴致缺缺的阎魔和她最近在玩的那个男模,还有安倍家公子和红叶。

游艇开到一片比较安静的海域,两个女孩子脱了外套下去游泳,阎魔带来的那个男模寡言少语的,眼下正同大天狗坐在一处钓鱼,荒川和晴明在前舱喝酒。酒吞穿着花裤衩,蹲下把茨木和他绕在一起的鱼线解开,解得一肚子气。

茨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我来吧。”

酒吞把鱼线让给他,自己蹲在旁边看。茨木显然不擅长这个,把酒吞本来解开的那部分也卷在一块儿了。酒吞又气又笑,推了茨木一把,“走开,什么都不会做。”

茨木露齿一笑,“挚友怎么能做这些小活呢。”

酒吞侧过头去看茨木,“是你做不来我才做的。”

茨木好像还没察觉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兴致高涨地,“挚友先去游泳吧,等会儿我带着鱼竿去找你。”

酒吞握住他的手,“别解了,游泳去吧。大天狗和判官已经钓够了。你要是想玩,待会儿借荒川的玩玩。”

两个人到了甲板边,茨木穿着一件花衬衫——这种热带花纹尤其适合他——也不解开,直接跳进了海里,被水冰得哇哇乱叫。红叶从另一边攀到甲板上,对酒吞笑着,“你们俩还不赖嘛。”

酒吞已经脱了衣服,只穿着平角泳裤,笑着说,“还行吧。”

红叶白他一眼,“那天对我大倒苦水的也不知道是谁。”

酒吞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游到前面的茨木一眼,“给你添麻烦了。”

红叶笑着摆手,“没事。都摆平啦。”

两个人也就各自分头去找茨木和晴明。茨木游出去挺远,酒吞花了一会儿功夫才跟上。他游得太专心,没一会儿就看不到茨木了,只好停下喊茨木的名字。然后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脚,他吓了一跳,赶紧随着那拉扯他脚腕的力道潜进水里,却看到茨木在对他鼓着腮帮子笑,白发飘在脑袋旁边,像一条长了很多鳍的诡异的鱼。

他在水下把茨木捉住,然后他们稍微亲了亲(其实只是碰了嘴唇),差点呛水,咳嗽着浮出水面。荒川远远地挥着胳膊示意他们回来,午饭是用酒精炉子煮的海鱼。下午继续钓,他们中间只有大天狗能坐得住,阎魔和她的小男友缩在船舱里,没人敢去打扰他们。

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酒吞把他们没有使用的的渔具收好,塞进袋子里。他想着海水,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微笑。微笑是好事,说明事情在走上正轨。他觉得回去的路上他们可以去一家西餐厅吃饭。那家餐厅非常棒,而且他们正好路过,没什么道理不去吃,尽管今天并不是结伴出行日。

然后他的丈夫走过来,倚在他旁边的围栏上,“挚友!”

“嗯?”

夕阳把茨木涂成金色,“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做朋友比结婚好一些?”

酒吞手上动作顿住,他仔细端详以确认自己丈夫脸上的笑容是轻松的,愉悦的。对方微笑着对他说,“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不可能的,他们已经结过婚了,有那么一张证件白纸黑字地写着“合法伴侣”。他们在卧室操过,客厅操过,书房也有过几次,那么多油画看着呢。他们还有个扫地机,像儿子一样地养着,上次卡住了之后是酒吞修好的。他从来没有修过扫地机,为了他丈夫才把那东西撬开,做手术一般拧紧松掉的螺丝,把卡在里面的杂物取出来。他甚至还纡尊降贵地亲自挂了一幅油画,买了客厅用的插花。富家少爷们不做这些。结了婚也不做。以伴侣的名义也不做。他做了,就为了哄自己的丈夫开心。但他仍然落到这个田地,瞪着眼睛听他丈夫说“是不是做朋友比结婚好一些?”,好像找到了什么解决一切问题的完美良方似的。

他刚刚还想着事情已经走上正轨了,他想好好过日子,可看看他和他妈什么样的一个人结婚了。

大概他脸色太难看,茨木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淡下去了。他刚才真的在笑,想和酒吞开开心心地做回朋友。这个人脑子有什么毛病?走出去的钟就不会往回走了,他难道不明白吗?

酒吞冷淡地说,“行,你去说吧。你家里同意了,我就签字。”

他们刚才还在水底下亲了呢。像他妈什么经典爱情电影的主角一样。

最后酒吞还是没能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把他塞不进包里的钓竿扔进了海里,然后才发现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根。

 

 

回家路上酒吞开车,茨木副驾,下快速路的时候他问,“你想现在去说还是明天?”

茨木踌躇了一阵,“明天吧。”

于是酒吞把方向盘往左边打,回了他们的家。他穿过门廊,走上楼梯,直接进了卧室,没有费心理会跟在他身后的丈夫——明天就要分道扬镳的人有什么感受。

他洗完澡出来,在床上翻一本书的时候,收到了短信:

要做吗?

这他妈要是什么分手性爱,就太荒谬了。

他瞪着那三个字,瞪了半分钟,开始给自己的丈夫回短信。两分钟之后,他把输入框里成段成段的咒骂回删,然后回复:

上来。

 

 

第二天茨木准点回来,脸上带着一个红巴掌印子。酒吞在客厅喝酒,电视里放着一部好莱坞旧电影,连头都没抬,也没费心问他丈夫脸上的巴掌印子疼不疼。

茨木自己走过来,在酒吞旁边站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爷爷不同意。”

当然不可能同意了。联姻就是这样,家族利害都牵扯在一起,分了手还怎么共同进步和谐发展?酒吞是故意的。他没想到茨木只被打了一巴掌。要是早知道,他就自己动手了。

茨木继续说,“他们让我忍着。为家族着想。”

“那你就忍着呗。”

茨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酒吞微笑,“我他妈从哪知道?你天天闹腾着要离,我还以为你早就和你们家通好气了呢。”

茨木二话不说就提起了拳头,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又滚在了一起。这次是地毯上。这好像已经成为一个定式,吵架,互操,打架,互操,每次争夺都以做爱收尾,争得没头没脑,做得也没头没脑,整个生活都是一片混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甚至不知道别的伴侣是不是这样,酒吞没结过婚,茨木更惨,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过。

 

 

几天之后是酒吞父亲的生日宴会,他们起了个大早,挑好西装,中间茨木把黑领带换成了酒红色暗纹的。一直到出门前,酒吞才发现茨木没有戴戒指。

“你的戒指呢?”

茨木犹豫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就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酒吞就是随口一问,没什么质询的意思。他接受一切理由:戒指难看,忘了,不记得放在哪了,时间太紧来不及戴,随便什么都行,挑一个来搪塞他,随便哪个都无所谓,他都能信。

可茨木偏偏选择什么都不说。

酒吞冷冷地说,“随便你。”然后粗暴地关上客厅门。

他们坐酒吞的车去。这已经成了默认的规则。去酒吞家里开一辆车,去茨木家里开两辆,茨木说是因为家里有足够的停车位,但酒吞知道那是假话。他的丈夫从来不会撒谎,看来今天也没能学会。

家宴上茨木没多久就找不到酒吞了,随后酒吞的父亲过来,站在他旁边,用“天气真好”的语调说,“酒吞呢?”

茨木谨慎地握紧杯子,“不知道。”

酒吞父亲和蔼地点点头,“嗯。”然后转过头来问他,“怎么没戴婚戒?”

酒吞的眼睛随了他父亲,紫色眼睛好像是他们家族特有的显性基因。茨木没办法对那双和自己丈夫一模一样的眼睛说谎,于是选择了沉默。

酒吞的父亲笑笑,眼尾有几条纹路,茨木不由得想到酒吞到了中年会不会也有同样的皱纹,他的岳父开口说,“年轻人喜新厌旧是常事,我也明白。既然不大喜欢那对金的,那就去重新买一对钻戒吧。以后不管喜不喜欢,大场合还是要严谨些,该穿戴的都穿戴整齐。这次爸爸帮你们买单了,再有下次就自己和你丈夫说,别觉得不好开口。”他一边说一边招手,秘书赶紧上前把支票簿递过来,酒吞父亲龙飞凤舞地签好名,把那张空白的撕下来递给茨木,脸上仍然保持着那完美的笑容,然后就走开了。

茨木听不懂岳父是不是话里有话,他向来听不懂别人话里有话。他又一次想到自己可能不适合在这种圈子里,不适合拥有这种人生。他想起他那三流小影星母亲,一门心思想把他送进豪门,换钱来供男友吸毒和赌博。他觉得自己可能适合那种生活,别人有什么不悦的地方会对他拳脚相加,而不是用深不见底的话语来互相挖苦。

酒吞从人群中挤过来,高高大大的,就算总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也显得格外有种富家公子特有的高贵。他曾经非常喜欢那种高贵,一心一意地喜欢着,被那个人支配也心甘情愿,但是现在想想,可能他并配不上那贵气。

酒吞挤过来,站在他身边,把他手里那张支票抽走,撕烂塞进自己裤兜里,“你别理他。”他注意到酒吞手上的戒指也不见了。

开车的时候还在的。

他忍不住想这背后的深意,酒吞已经握住他的手,往人群簇拥处走去。

“该敬酒了,”他的丈夫低声告诉他,“什么也不用说,笑就行。”

他照做了。

 

 

5.

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个月,关系没什么起色,还是操和吵架,有时候也冷战,但是次数不多,并且通常以操一顿作为结束。不过没人再说离婚的事了。他们作为家族的附属品被绑在了一起,很可能下半辈子就得这么过活。

茨木公司旗下的一款产品要更新换代,从形象到产出线全部大换血。他因为这个忙得焦头烂额,早上出门前酒吞叫他带上西装,晚上一起吃饭。大概又是结伴出行日那种蠢事,茨木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又不是说得维护形象的明星。他随口答应了几句,急匆匆地跑到公司去了。

秘书忙得像陀螺,把一大叠日程单砸在他办公桌上,告诉他哪些事情需要他亲自决定哪些需要他给底下人拍板,文件流水一般送进来,他连午饭都是在办公桌后面吃的,手机不间断地响,一直到晚上七点,他才能抽出时间来给他丈夫打个电话。

“出行日改天行不行?我这儿太忙了。”

过了半天,酒吞才把电话挂了。他没有说一个字,茨木把这当成了不大情愿的默许。他不停地处理那些文件,直到凌晨一点,他才瞪着眼睛看电脑上显示的日期。

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一个小时前过完了最后一秒钟。

这个念头闪电一般击中他,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是站着了,一沓纸被他扫到了地上,里面可能有些机密或者重要的文件,但是他没顾得上理会。

一直到茨木大步迈过家里的草坪走到门廊,酒吞都没有接电话。也许是睡了,不过茨木还在不间断地打着。他得问清楚一些事情。

酒吞没睡,在客厅坐着。如果他不是西装革履的话茨木会觉得好过一些,但是他的丈夫打了领结,皮鞋光可鉴人,前襟甚至别了一朵玫瑰。

茨木在门口站着,然后低声说,“对不起。”

酒吞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头看茶几上的几张纸,语气堪称轻松活泼,“成了。”然后他站起来,把那些张纸抖一抖,大步过来递给茨木,“我签好了。”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茨木曾经和酒吞要求的那份。

茨木不肯伸手去接,酒吞就把那几张纸放在了旁边的吧台上,然后两只手插回裤兜,“什么条件你都有修改的权利。我找律师来和你谈。”

茨木凝视着自己丈夫的脸,想从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找到些什么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那就像一片不真实的湖泊,冷冰冰地横亘着,又沉又单薄,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心跳得厉害,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对不起……”

酒吞摆了一下手,类似于“没事”“别在意”那样的意思,然后走出去,甚至都没有费心甩门。

茨木觉得有些茫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失去一些东西。他失去自己的母亲,失去家庭,失去好友,失去婚姻,失去结婚纪念日,失去一朵玫瑰。

而那些都是他迫不及待想要的东西。

 

 

他们这次闹得太大,家里不得不发动了好几拨人来劝他们不要离婚。先是茨木的父亲,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已经完全不听从他的意见,而他的儿婿甚至连面都没有露,只留下一个油嘴滑舌的律师和他拉扯,于是气愤地离开那所宅子,把接下来的思想工作交给了自己亲家。酒吞母亲做得不错,但是她儿子被宠坏了,认定的事情就是不肯回头。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发现自己的儿子在用手机和别人下五子棋。

大天狗和荒川是被派来的第三拨人,他们两个进了门,一个直奔冰箱,一个打开电视,茨木没什么力气制止他们,坐在餐桌边看酒吞的律师指派给他的那些资料,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酒吞在半个小时后推门进来,略过茨木扫了大天狗和荒川一眼,“快点。我待会儿还有事。”

大天狗和荒川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调整好姿势,开始劝解。

大天狗:“结婚就是这样。”

荒川:“哪有不磕不绊的呢?”

大天狗:“有什么话摊开来说。”

荒川:“说开了就什么都好了嘛。”

他俩显然事先商量过,酒吞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还排练了。他们接话速度很快,酒吞好笑地看着,走过去打开冰箱,“行了行了,意思意思就行了。别再嚷嚷了,我听我妈说得都够多了。”

大天狗仍然面无表情,“那也不能说离就离。”

荒川痛心疾首,“你家里人会采取强硬措施的。”

坐在餐桌边的茨木忽然插嘴,“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酒吞比他们反应都快,就好像专等着茨木开口一样,“知道什么?”

茨木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对着大天狗和荒川,“你们也知道吧?”

酒吞把手里那罐啤酒砸到桌子上,“你说清楚。”

茨木忽然拔高声音,“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结婚的!”

酒吞怒极反笑,“谁告诉你的?”

茨木整个人全部失控,脸涨得通红,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不过他太过激动,不知道自己这么狼狈,“你自己说的!我他妈不用你管我被卖到哪家去!”

大天狗和荒川缩进沙发里,努力假装自己并不存在。酒吞有那么一瞬间说不出话,然后他肩膀放松下来,微微笑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轻轻地点头,然后笑容慢慢变成狰狞的怒容,好像有什么怪兽扯破皮肤爬出来,“那是谁他妈见天地闹着离婚!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那何必扯着脸皮追我那么多年!你他妈就是个骗子!你骗了我!”

“我没骗你!”茨木带着哭腔冲自己即将离婚的丈夫大吼,“我没骗你!”

他没骗酒吞,他不可能骗酒吞。他只是觉得抱歉。他老是被别人迫不及待地甩开,他的妈妈,他的父亲,他的家族,还有他的丈夫。他甚至愿意不要报酬地帮酒吞,但是谁让他生在那样的家族,他是一个无法反抗的抵押品,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从酒吞那里榨取好处。他没法不愧疚。他每天都要从自己深爱的人身上索取,是谁都会愧疚。

酒吞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跳着脚大骂茨木是个骗子,好像被骗婚基佬夺去贞操还得生下儿子的处女。大天狗和荒川生无可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动得飞快,微信私聊下赌注谁会先结束这场闹剧,荒川赌了茨木,大天狗赌了酒吞。

两个当事人一时之间都冷静不下来,因此他们只好再劝一遍。但是两个人仍然冲对方大吼到觉得疲累,才各自在沙发两头坐下。

再开口的时候,没有人再提离婚这两个字了。酒吞开始冷冰冰地分割家产,茨木一言不发地听着。

“房子归你,车归我。油画也归我。扫地机器人也归我。”

茨木垂着眼睛默许。最后酒吞站起来,冷笑道,“等我搬出去,就让你那个渡边纲住进来。别他妈动我的浴缸和吊灯,壁纸也不准换。”好像他对再婚的前夫还有什么权利一样。

茨木脸色难看起来,“你他妈有什么毛病?那是我二叔!”

“去你妈的!姻亲的还叫二叔!”

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大天狗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扯住酒吞。

这场闹剧没有结尾了,他们保证今天不会再谈,大天狗和荒川才回家。但是稍晚的时候他们又吵了一架,为的是那个葫芦雕塑到底让谁带走。

这个家被口头拆分了。幸好茨木一开始就没有抱多大期望。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命犯孤星,六亲无靠。他决定抽时间去寺庙里看看,尽管他并不信那个,但是眼下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家里人不肯放弃,又来了一轮轰炸。这次是家主出面。先是酒吞父母,然后茨木爷爷。日程表被排到了一周后。他们彼此都有点疲于应付,开始思考离婚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

对于家族来说,有那一张证书就足够维持关系,或许他们也该学学别人家,年节时候结伴送礼聚餐,平时各自厮混,一年到头就见那么两次面。但是这有些难以做到,酒吞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见到茨木那张蠢脸。

他们一家三口在会所等了半个小时,茨木没有露面。酒吞倚在沙发里和大天狗发信息,嘲笑自己的老头子脸色堪比卷心菜。然后忽然有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您是茨木童子的丈夫吗?”

酒吞懒散地说,“要离了。”

那边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才说,“他发生车祸了,情况可能不大乐观。您要不要——呃,来看一下?或者可以通知一下他的亲人吗?”

酒吞甚至都来不及告诉自己父母怎么了,就起身往外跑。他一路上闯了四个红灯,驾照都可能因此被没收。但是他无暇顾及那些,直到跑进医院,语无伦次地向护士询问出自己的丈夫还在手术中。手术室外空无一人,他打电话通知了茨木的父亲和爷爷,对面都说自己在忙,让酒吞有消息再通知他们。然后茨木一个婶婶被派来了,酒吞甚至没见过茨木和她说话。这位女士带来一束花,问候了几句就说自己有事先走了,临走之前留下一张空白支票说是茨木的医药费。

酒吞独自一人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坐着,打电话告诉父母茨木出车祸的事情,但是没有说多严重。他头脑空白地坐着,凌晨时候医生出来说伤者右手无法修复了,也许是终身残疾,但不排除有奇迹发生。好在其他没什么大碍,手可以慢慢调养复健。

他麻木地道谢,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丈夫被推出来,床边有一个可笑的架子,上面吊着右手,手指肿胀,边缘都是缝合的痕迹。他头晕目眩,头一次这么惊慌失措。

茨木昏昏沉沉地睡着,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就此失去右手。酒吞绞尽脑汁想了一系列安慰方案,其中包括“右手没用论”“有钱可以不要右手论”“不影响外观论”“不用他干活论”,但是每一项最终都被他否决。

他看着躺在一堆苍白被褥中的茨木,他想吻他,想告诉他去他妈的离婚,去他妈的右手,尽管这会让他一败涂地;他想回到结婚纪念日那天,亲自去茨木公司接到自己的丈夫,然后他们大吵一架,出去吃饭,回家做爱,尽管他明白走出去的钟无法回头;他想告诉茨木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过他不讨厌茨木喜欢他,但是讨厌茨木喜欢别人。

他想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茨木,而不在乎是不是会因此受伤。因为他无法忍受茨木如此脆弱的样子,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先一步伤到茨木。

但是在茨木醒来的时候,他的勇气消失殆尽,只是瞪着眼睛对茨木说,“没了右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茨木点点头,看起来还是有些消沉。

酒吞像头狂躁的狮子一般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他从来没有照顾过病人,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但也不想就此离开,留茨木一个人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茨木忽然问他,“他们答应了吗?”

“什么?”

“离婚的事。”

酒吞看着茨木,张不开嘴告诉自己丈夫他不想离婚。

茨木大概误会了什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他们同意了。”

用的是陈述句。但是语气里的绝望让酒吞心脏为之震颤。

茨木开始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鬓角渗进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我不想离婚。你觉得我是碰瓷也无所谓了。我不要和你离婚。你没有办法甩开我的。”他说着就开始哽咽,大约劫后余生的恐惧还残留在脑子里。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蠢透了,仰面躺着,一只胳膊吊得老高,面目肿胀,脑袋上还缠着绷带。但是他克制不住,“你可怜我吧,随便什么都行。你看,我现在胳膊断了,更加可怜了。没有人会要我的。”

酒吞觉得喉咙处又涩又痛,过了半晌才能“嗯”了一声。

茨木勉强睁开肿成一块的眼皮,“我喜欢你,我没有骗你,从前喜欢,以后也——”他哽了一下,“把我扔在马路上也无所谓。我想要个家,但是要是不是和你就没有意义,别人都不是我想要——”

酒吞粗暴地打断他,“闭嘴吧!”

 

酒吞曾经把他丢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还曾经把他粗暴地扔进跑车后座。他在结婚纪念日的后一天凌晨和他晚归的丈夫提出离婚,有一次还刻意让他被长辈打了一巴掌。他甚至连一条狗也不让茨木养。他们就逛过一次超市,还是为了危机公关。

然后他现在对酒吞说如果不是和你就没有意义。茨木说想要个家。

他的丈夫只想要个家。但酒吞连这点小事都没能做好。他甚至不让茨木养只宠物。他挂油画,有时候给客厅花瓶里插花,还修理扫地机器人,但那算一个家的部分吗?他不知道。

酒吞大步走过去,本意是想拥抱自己的丈夫,但是茨木扎手扎脚地躺在那里,他不敢下手,生怕弄疼对方。于是弯下腰把手掌放在茨木的发顶,喃喃地说,“闭嘴吧。”

他们望进对方眼睛,先是带着狂暴的痛感,然后酒吞先笑一声,“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蠢透了。”

茨木也跟着快活起来,“挚友——”

然后酒吞俯下身,轻轻地吻茨木没有受伤的那半边嘴角,“本大爷真是受够你了。”

茨木像温驯的小动物一样蹭在他手心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酒吞觉得太不公平,茨木已经全部剖析给他看,但是他却仍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这场面大约算自己赢了,但是这结果一点都不让人兴奋。

“那就不离婚了。”他最后说,嗓子是哑的,“你再也不许提。我也不提。而且你以后必须记得结婚纪念日。”

茨木脖子上戴着支架,因此稍微眨了眨眼作为回应。

酒吞最后知道茨木是因为送渡边纲回家之后时间太赶闯红灯才出的车祸,他在茨木的病床前把渡边纲揍翻在地,新仇旧恨一起算上,对方肋骨骨裂,他颧骨青了一块,而且有茨木在病床上挥舞着石膏,兴奋大叫,“挚友!别打了!哎呀!漂亮!”,所以他也就不觉得太亏了。

 

 

6.

茨木胳膊很难好起来了。他开始学着用左手做事。穿衣服还好,吃饭得费些功夫。最难的是一些得用两只手做的小事,他的手指连一只牙刷都握不紧。他得用下巴和肩膀把牙刷固定起来,然后左手把牙膏挤上去。

有一次他洗漱的时候酒吞进来,看到他下巴和肩膀之间夹着牙刷的样子,稍微有些愣住。茨木觉得大概是自己这副样子显得滑稽,于是把牙刷拿下来,对酒吞笑笑。

酒吞抿起嘴唇,神情介于不悦和愤怒之间,然后把他手里的牙刷抽走,在上面挤了漂亮的一条牙膏。然后他举起牙刷,“看。”

茨木咧嘴笑了。

酒吞盯着他,“丈夫就是用来做这个的。明白吗?”

茨木笑容收起一点,然后点了点头。

酒吞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把脸转到另外一边,“所以你就该支使我来做这个。”

茨木顿了一会儿,“嗯。”

然后他们逐渐达成共识,早上一起走进卫生间,茨木伸出牙刷,酒吞为他挤好牙膏。如果遇上有扣子的衣服,酒吞就帮他系好。有时候他需要穿正装,酒吞就给他打领带。吃完早饭酒吞开车把茨木载到公司,然后自己去上班。

他们吵得比以前少了,但是还吵。大部分是因为茨木吃了影响恢复的东西,或者行事莽撞把伤手撞在了什么地方。酒吞发脾气,茨木不发。他只是听着,然后在最后低声道歉。

失去右臂没有摧毁茨木,但是确实从某个方面让他变得消沉,酒吞为此感到不安和焦躁,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茨木真正有归属感。

家不是好的,但是它该让人感到安全。人们在家里大喊大叫,互相咒骂,摔锅砸碗也是常事,只有道歉不是常事。人们不以道歉作为吵架结尾,一般是一起吃饭,或者做爱。

他终于在一次吵架(其实是他单方面责备)之后爆发,“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茨木警惕地闭上嘴,挺直腰板。

他的样子像某只处于一级戒备状态的小动物,看了酒吞一会儿,随即才温顺地垂下眼睛“没什么。对不——”他猛地闭紧嘴巴,眼睛飞快地扫过酒吞。

酒吞觉得无力,“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就是,别吃胡椒了。”

茨木辩解,“是牛排。里面就一点儿。”

酒吞凝视他,“茨木。”

茨木咬着嘴唇,“……下次不会了。”

他抓不住茨木。茨木躲得飞快。他躲避和酒吞一切正面冲突,躲避两个人能燃起战火的所有可能性。半年前他丈夫还进门就把花瓶里的水倒在他脑袋上呢,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了。

酒吞大步走过去,抓住茨木肩膀,茨木有那么一会儿看起来惊慌失措,然后酒吞凑过去吻了他。他们亲了很久,茨木以为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但是酒吞移开了,紫色的眼睛仍然盯着他。茨木心跳得厉害。这是他们第一次郑重接吻而没有做爱。

“我们去买戒指吧。”酒吞忽然说,“原来那个不是丢了吗?”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没有丢,那个戒指躺在卫生间的杂物格里,有时候翻东西会看到。

但是酒吞劝他,“这次买钻戒。我们亲自去挑。”

于是第二天他们去了商场,销售小姐把他们带进VIP室,热心地为他们敞开整个排柜,并表示如果想要的话可以为他们单独定制。他们最终挑了一对装饰简单的钻戒,没要盒子,直接戴在手上离开了。

结账时候收银员礼貌地和他们说,“先生,你们看起来很般配。祝你们百年好合。”

茨木知道这是商场的话术,但是酒吞搂住他的肩膀,微笑着说,“谢谢。”,好像一切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的伴侣一样。

 

 

那个戒指好像某种开关,按下去,啪,所有事情都开始走上正轨,真正的正轨。

先是某天吃早饭的时候茨木因为该不该允许他吃辣椒的问题和酒吞吵了起来,他辩称自己“不可能一辈子不吃辣椒”。

“并且现在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他说,“复健和吃辣椒一点都不冲突。”

酒吞觉得好笑,茨木的样子让他心生喜爱,“那你吃吧。”

茨木睁大眼睛,“真的?”

他上次这么和酒吞争辩什么事情已经是大半年前了。酒吞没法不答应。

“只能吃一点儿。”他对他的丈夫板着脸。

茨木谨慎地点头,“我保证。”

酒吞想亲他。他想越过桌子亲他,这冲动来得迅猛且毫无道理,并且那张餐桌实在是太长,酒吞在犹豫中错失良机,茨木已经狼吞虎咽地把他的三明治吃完,“挚友,走了!”

酒吞坐在座位上,食不知味地把三明治塞进嘴里,脑子里一直在想到底怎么回事。

他大概是完了。他陷入一场不如人意的婚姻,然后骑虎难下。他在结婚将近两年之后忽然明白这场婚姻的尽头并不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责任,而是一些别的东西。

有什么轰然倒塌,别的悄然建立。这和他所了解的“坠入爱河的时刻”完全不同,没有音乐,没有共舞,星辰湖泊统统没有。他连个吻都没能得到,只是坐在餐桌边,割草机在窗外轰轰地响,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三明治。

他有点想发怒,又有点想笑,过了好久才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撞他的脚,是黑焰,他弯下腰把扫地机器人转了个头,“……到那边去。”

 

 

又过了两周,酒吞有个会议要去欧洲。茨木一个人在家,觉得那屋子简直堪称空旷了。他吃晚饭的时候自觉地告诉厨房不要加胡椒,扫地机器人在他脚边来回晃荡,发出嗡嗡的声音,把他掉下去的饼屑扫得一干二净。

他觉得这里又空旷,又丰满,丰满不是因为一墙沉默地看着他的油画,也不是因为水晶吊灯投下来的灯影。甚至连脚下滚动的扫地机器人都不是理由。他开始想家是不是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华美,甚至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甜蜜。

茨木没有过像样的家,他没法对比。可是家是不是空旷的,是不是一个人不在而另一个人思念。是不是要为了健康着想不吃胡椒,是不是有些时候觉得时光如梭,有些时候又一日三秋。

 酒吞稍晚时候到了酒店,把行李甩在一边,然后拿出手机。他觉得茨木可能已经睡了,但是出行的丈夫一般都会给爱人报个平安。他还不大习惯这个,所以犹豫了半天才拨出去号码。茨木接得很快,大约又靠在床头看游戏视频。酒吞的心脏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就好像有一根带子忽然抽紧了一样。

他抱怨了一会儿欧洲天气阴冷潮湿,出租车要的小费太高,酒店倒是还可以,但是冰箱里只有洋酒而没有啤酒。茨木傻笑着听着,然后郑重宣布,“我今天没有吃胡椒。”

酒吞顿住了,胸腔处那种紧绷的感觉更甚,他几乎喘不过气,“是吗?”

“是。”茨木语气得意洋洋的,“我换了菜谱。挚友放心吧,我会好好做复健的。”

酒吞没能控制住自己,不假思索地说,“我想你了。”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然后茨木那边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酒吞的紧张感全因为这声响消失,他忍不住笑出来,“床头那盏珐琅彩台灯?”

茨木喘着气,“是!”

酒吞觉得耳朵有点烧,“我三天就回去。”茨木含糊地答应着,酒吞能想到他额头和颧骨通红的样子,“想要什么礼物?”

他挂断电话时候发现自己在笑,这样太傻了,于是他勒令自己不准笑。稍晚时候他又在浴室勒令了一次,接着是睡前。

“不准笑。”他仰面躺着,粗声粗气地对自己说,没能意识到以前他是从来不自言自语的。

 

 

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在卧室好好地干了一顿。他们急得连衣服都顾不上脱,酒吞拉开裤链,而茨木裤子只被剥到了大腿上。酒吞说了脏词,茨木在他胯骨下面呜咽着,被他搞成软趴趴的一团。

操是常事,但是像兔子一样搞一整天不是常事。直到酒吞父亲给他打电话发了火,他们两个才匆匆套上裤子,赶去酒吞家宴。路上茨木喋喋不休地说着,酒吞在他说累的时候接一句“后来呢”,对方就又能连续说好几分钟。

吃饭的时候酒吞凑到茨木耳边说话,惹得他的堂哥在旁边频频看他。星熊常年在海外,今天好不容易坐在桌上,一直听说这对闹着别扭,几度要离婚,眼下看着却是蜜里调油,别的不说,他总从来没见过他那坏脾气的堂弟凑在谁耳边说悄悄话。

他和酒吞一起长大,知道酒吞很多事情。他知道自己堂弟性子被养得骄纵,常对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知道堂弟懒散,却对什么都有担当。但是星熊不知道的也很多,比如酒吞也会挂了电话之后傻笑,也会在睡前自言自语,也会往前襟上别了玫瑰,花一个小时等人赴约。

 

 

过了几天,又是他们结婚纪念日。这次酒吞不敢相信茨木,耳提面命地告诉对方不要忘记时间,也不要忘记结婚纪念日。茨木有上一遭早就怕了,哪还敢怠慢,于是从进办公室开始就检查自己,西装,领结,袖扣,礼物。一轮一轮地查,直到他的女秘书进来告诉他酒吞已经在楼下等他。

他们开车到了餐厅,是上次在海边垂钓时候酒吞想带茨木去的那家意大利餐厅。两个人入了座,交谈一会儿,忽然有侍者拿小提琴过来,“先生,请问现在可以演奏了吗?”

茨木一头雾水,酒吞却笑着点头。又有人把玫瑰推过来,摆在桌子边上。酒吞像所有费尽心思追求某人的富家公子一样,鲜花,美酒,音乐,全都奉上,单等茨木露出感动的表情。

茨木先是惊愕,随即有些无措地握住餐巾,眼睛在酒吞和玫瑰之间溜了几个来回,脸慢慢涨红了起来。

此时他们又像俗人了。和电影里演得一般模样。

侍者一曲奏完,餐厅里的顾客全都礼貌鼓掌,喃喃祝福,像又一场小型婚礼。随即大家各自转过头去低声交谈,并不对他们投来多余的目光了。

茨木从额头到脖子一片通红,因为皮肤白那种红色就更加显眼,“挚友,怎么还送花了?”

酒吞挑起眼睛来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迟了一年呢。”

茨木想起自己理亏,不由得更加窘迫,“唉。”

酒吞为他斟上美酒,“你觉得怎么样?”

茨木老老实实地回答,“都很好。”

酒吞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那就好。”

两个人都没心情吃饭,菜摆了一桌子,两道甜点还额外出动了餐车。

茨木忽然发问,“上个……上个结婚纪念日,挚友就……咳,准备了这些,咳,玫瑰吗?”他只是含混地一挥手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说出“玫瑰”这两个字的时候如此羞赧。

酒吞干巴巴地“嗯”了一声——此时颧骨和耳根都是红的,紫色眼睛盯着窗外夜景不放,腰背却挺得笔直。

茨木又等了一会儿,“那我们——”

酒吞忽然打断他,下定什么决心了似的,“不要叫我挚友了。叫酒吞吧。”

茨木脸又热起来,“挚友……”

酒吞告诉他,“当朋友不成。”过了一会儿,“得是家人。”

得是家人。两个人一起跑到无人沙滩,海水清澈时浸入其中接吻。在病房外彻夜等待。往房子里挂满油画,养一只有名字的扫地机器人。在客厅操,在书房操,在卧室操,随心所欲地吵架和好,而不怕对方就此跑开。没有跑开这个选项,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不自由了,可是也不用担惊受怕。

茨木眼睛发涩,他怕自己失控大哭,又怕这个人忽然反悔,忙不迭地点头,“嗯!”

酒吞看着他,又皱起眉,“咳。就,可别再说本大爷是因为可怜你和你结婚了。根本没那种事。”

茨木控制不住,呜呜咽咽地就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酒吞稍微有些慌张,从桌子上抽了餐巾为他擦脸,“别哭……”他不知道自己脸也是红的,太阳穴那儿还有青筋暴起来,“别哭啊。”

他笨拙地越过桌子为茨木擦眼泪,另一只手握着茨木的那只坏手。

酒吞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被所有人宠爱着长大,压根没有几件不顺心的事情。他不知道这对茨木来说有多重要——好的坏的都被人全盘接受,茨木甚至还有一只手是坏的呢,好不了了。酒吞毫不犹豫地说“得是家人”,好像那是什么平常小事一样。

可是这不是小事。被喜欢的人接受,与仰慕的人做爱,接吻,浸入海中,有人作伴,玫瑰,小提琴,戒指,还要成为家人,这都不是小事。这些都算天大的事情。

酒吞哄不住他,只好继续下猛药,“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交易……是怕你和别人结了婚。大天狗啊,渡边纲啊……”

茨木抽噎着说,“那是姻亲的二叔……”

酒吞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要是不和你结,就得提心吊胆防着你们家把你卖给别人。本大爷可不想看到那样。”

他说到这儿,想起一些事情,“你追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得和别人结婚,我怎么办?”

茨木被问了个正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酒吞咬牙切齿地,“你这家伙……还真是不负责任……”

说完把椅子挪过去,泄愤一般将茨木箍进怀里。

“结了婚又立马说离婚,还当着我的面说渡边纲才是亲人,还说什么我是可怜你才和你结婚。”酒吞把他的头紧紧按在肩膀上,不让他看自己什么表情,“哪有那么复杂。一开始是拿你当朋友,怕你们家把你卖进火坑。后来就——反正我可不是为了离婚才和你结婚的。”

茨木在他肩膀上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被捂在衣服里而闷声闷气的,“挚友果然义薄云天——”

酒吞头疼地喝止他,“闭嘴吧。”

他们这就算家人了,结婚仪式整整七百三十天之后。

 

 

大天狗和荒川来家里打游戏,三个人一人抱了一台电脑,边打游戏边吵架。茨木坐在边上看酒吞,他手坏了,跟着玩算坑队友。吵着吵着茨木也被带进战场,大天狗和荒川你一言我一语地挖苦两人雷声大雨点小,闹得翻了天又不肯离了。

大天狗忽然说,“我们还下了赌注呢。”

荒川接着,“赌你们谁先低头和好。”他抽空把两只手举起来,大拇指一勾一勾地靠近,还从嘴里发出滑稽又黏糊的声音。“到底是谁?”

大天狗在他身后不引人注意地做了个手势,但是酒吞和茨木都看到了,于是异口同声地,“我。”“挚友。”

荒川差点把电脑砸了,“不是吧茨木!哥们儿全压在你身上啦!”

大天狗悄悄朝他们竖起拇指。

荒川嘟嘟囔囔地唠叨了一个下午,酒吞被他念得烦躁不堪,最后大天狗出面,“行了,别的都不算你了,请我们吃饭总没问题吧?”

荒川喜不自胜,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连连保证一定带他们去最贵,最有格调的那家餐厅。

 

 

送荒川和大天狗出门之后,酒吞和茨木慢悠悠地穿过花园。茨木目光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酒吞也跟着看过去。

夏天刚到,又将将下过雨,苗圃里的泥地还是湿的。土底下有玫瑰树的根没铲干净。那片地方现在长出了挺嫩的几根绿枝子。

 

他们的玫瑰长成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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